關于朱自清散文精選
朱自清,原名自華,號秋實,后改名自清,字佩弦。原籍浙江紹興,出生于江蘇省東?h(今連云港市東?h平明鎮),F代杰出的散文家、詩人、學者、民主戰士。下面是小編整理的關于朱自清散文精選,歡迎閱讀。
這幾個月,北平的報紙上除了戰事、殺人案、教育危機等等消息以外,舊書的危機也是 一個熱鬧的新聞題目。
此外,北平的文物,主要的是古建筑,一向受人重視,政府設了一個 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,并且撥過幾回不算少的款項來修理這些文物。
二月初,這個委員會還 開了一次會議,決定為適應北平這個陪都的百年大計,請求政府"核發本年上半年經費", 并"加強管理使用文物建筑,以維護古跡"。
至于毛筆,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規定學生作國文 以及用國文回答考試題目,都得用毛筆。
但是事實上學生用毛筆的時候很少,尤其是在大都 市里。
這個問題現在似乎還是懸案。
在筆者看來,文物、舊書、毛筆,正是一套,都是些遺 產、歷史、舊文化。
主張保存這些東西的人,不免都帶些"思古之幽情",一方面更不免多 多少少有些"保存國粹"的意思。
"保存國粹"現在好像已成了一句壞話,等于"抱殘守 闕","食古不化","迷戀骸骨","讓死的拉住活的"。
筆者也知道今天主張保存這些 舊東西的人大多數是些五四時代的人物,不至于再有這種頑固的思想,并且筆者自己也多多 少少分有他們的情感,自問也還不至于頑固到那地步。
不過細心分析這種主張的理由,除了 "思古之幽情"以外,似乎還只能說是"保存國粹";因為這些東西是我們先民的優良的成 績,所以才值得保存,也才會引起我們的思念。
我們跟老輩不同的,應該是保存只是保存而 止,讓這些東西像化石一樣,不再妄想它們復活起來。
應該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,我們明白 這個道理。
關于撥用巨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筑,有一家報紙上曾經有過微詞,好像說在這個戰 亂和饑餓的時代,不該忙著辦這些事來粉飾太平。
本來呢,若是真太平的話,這一番修飾也 許還可以招攬些外國游客,得些外匯來使用。
現在這年頭,那輝煌的景象卻只是戰亂和饑餓 的現實的一個強烈的對比,強烈的諷刺,的確叫人有些觸目驚心。
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,可 是這年頭無衣無食的人太多了,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。
不過話說回來,現在公家用錢,并 沒有什么通盤的計劃,這筆錢不用在這兒,大概也不會用在那些無衣無食的人的身上,并且 也許還會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。
那么,用來保存古物就也還不算壞。
若是真能通盤計 劃,分別輕重,這種事大概是該緩辦的。
筆者雖然也贊成保存古物,卻并無搶救的意思。
照 道理衣食足再來保存古物不算晚;萬一晚了也只好遺憾,衣食總是根本。
筆者不同意過分的 強調保存古物,過分的強調北平這個文化城,但是"加強管理使用文物建筑,以維護古 跡",并不用多花錢,卻是對的。
舊書的危機指的是木版書,特別是大部頭的。
一年來舊書業大不景氣。
有些鋪子將大部 頭的木版書論斤的賣出去造還魂紙。
這自然很可惜,并且有點兒慘。
因此有些讀書人出來呼 吁搶救。
現在教育部已經撥了十億元收買這種舊書,搶救已經開始,自然很好。
但是筆者要 指出舊書的危機潛伏已經很久,并非突如其來。
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書,攜帶便利,價錢 公道。
這實在是舊書的危機的開始。
但是當時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;說是錯字多,固 然,主要的還在缺少那古色古香。
因此大人先生不屑照顧。
不過究竟公道,便利,又不占書 架的地位,一般讀書人,尤其青年,卻是樂意買的。
民國以來又有了影印本,大部頭的如 《四部叢刊》,底本差不多都是善本,影印不至于有錯字,也不缺少古色古香。
這個影響舊 書的買賣就更大。
后來《四部叢刊》又有縮印本,古氣雖然較少,便利卻又加多。
還有排印 本的古書,如《四部備要》、《萬有文庫》等,也是方便公道。
又如《國學基本叢書》,照 有些石印本辦法,書中點了句,方便更大。
抗戰前又有所謂"一折八扣書",排印的錯誤并 不太多,極便宜,大量流通,青年學生照顧的不少。
比照抗戰期中的土紙本,這種一折八扣 書現在已經成了好版了。
現在的青年學生往往寧愿要這種排印本,不要木刻本;他們要方 便,不在乎那古色古香。
買大部書的人既然可以買影印本或排印本,買單部書的人更多樂意 買排印本或石印本,技術的革新就注定了舊書的沒落的運命!將來顯微影片本的書發達了,現在的影印本排印本大概也會沒落的罷?
至于毛筆,命運似乎更壞。
跟"水筆"相比,它的不便更其顯然。
用毛筆就得用硯臺和 墨,至少得用墨盒或墨船(上海有這東西,形如小船,不知叫什么名字,用墨膏,裝在牙膏 似的筒子里,用時擠出),總不如水筆方便,又不能將筆掛在襟上或插在袋里。
更重要的, 毛筆寫字比水筆慢得多,這是毛筆的致命傷。
說到價錢,毛筆連上附屬品,再算上用的時期 的短,并不見得比水筆便宜好多。
好的舶來水筆自然很貴,但是好的毛筆也不賤,最近有人 在北平戴月軒就看到定價一千多萬元的筆。
自然,水筆需要外匯,就是本國做的,材料也得 從外國買來,毛筆卻是國產;但是我們得努力讓水筆也變成國產才好。
至于過去教育部規定 學生用毛筆,似乎只著眼在"保存國粹"或"本位文化"上;學生可并不理會這一套,用水 筆的反而越來越多。
現代生活需要水筆,勢有必至,理有固然,"本位文化"的空名字是抵 擋不住的。
毛筆應該保存,讓少數的書畫家去保存就夠了,勉強大家都來用,是行不通的。
至于現在學生寫的字不好,那是沒有認真訓練的原故,跟不用毛筆無關。
學生的字,清楚整 齊就算好,用水筆和毛筆都一樣。
學生不愛講究寫字,也不愛讀古文古書——雖然有購買排印本古書的,可是并不太多。
他們的功課多,事情忙,不能夠領略書法的藝術,甚至連寫字的作用都忽略了,只圖快,寫 得不清不楚的叫人認不真。
古文古書因為文字難,不好懂,他們也覺著不值得費那么多功夫 去讀。
根本上還是由于他們已經不重視歷史和舊文化。
這也是必經的過程,我們無須驚嘆。
不過我們得讓青年人寫字做到清楚整齊的地步,滿足寫字的基本作用,一方面得努力好好的 編出些言文對照詳細注解的古書,讓青年人讀。
歷史和舊文化,我們應該批判的接受,作為 創造新文化的素材的一部,一筆抹煞是不對的。
其實青年人也并非真的一筆抹煞古文古書, 只看《古文觀止》已經有了八種言文對照本,《唐詩三百首》已經有了三種(雖然只各有一 種比較好),就知道這種書的需要還是很大——而買主大概還是青年人多。
所以我們應該知 道努力的方向。
至于書法的藝術和古文古書的專門研究,留給有興趣的少數人好了,這種人 大學或獨立學院里是應該培養的。
連帶著想到了國畫和平劇的改良,這兩種工作現在都有人在努力。
日前一位青年同事和 我談到這兩個問題,他覺得國畫和平劇都已經有了充分的發展,成了定型,用不著改良,也 無從改良;勉強去改良,恐怕只會出現一些不今不古不新不舊的東西,結果未必良好。
他覺 得民間藝術本來幼稚,沒有得著發展,我們倒也許可以促進它們的發展;像國畫和平劇已經 到了最高峰,是該下降,該過去的時候了,拉著它們恐怕是終于吃力不討好的。
照筆者的意 見,我們的新文化新藝術的創造,得批判的采取舊文化舊藝術,士大夫的和民間的都用得 著,外國的也用得著,但是得以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為主。
改良恐怕不免讓舊時代拉著,走 不遠,也許壓根兒走不動也未可知。
還是另起爐灶的好,舊料卻可以選擇了用。
朱自清散文精選【2】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
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,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;平伯是初泛,我是重來了。
我們雇了一只七板子,在夕陽已去,皎月方來的時候,便下了船。
于是槳聲汩--汩,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。
秦淮河里的船,比北京萬甡園,頤和園的船好,比西湖的船好,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。
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,就是覺著簡陋、局促;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,如秦淮河的船一樣。
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:一是大船;一是小船,就是所謂七板子。
大船艙口闊大,可容二三十人。
里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,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。
窗格雕鏤頗細,使人起柔膩之感。
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;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,也頗悅人目。
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,但那淡藍色的欄干,空敞的艙,也足系人情思。
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。
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。
上面有弧形的頂,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著。
里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。
躺下,可以談天,可以望遠,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。
大船上也有這個,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。
艙前的頂下,一律懸著燈彩;燈的多少,明暗,彩蘇的精粗,艷晦,是不一的。
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。
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。
夜幕垂垂地下來時,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。
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,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;透過這煙靄,在黯黯的水波里,又逗起縷縷的明漪。
在這薄靄和微漪里,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,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?只愁夢太多了,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?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,如《桃花扇》及《板橋雜記》里所載的。
我們真神往了。
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,畫舫凌波的光景了。
于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。
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,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,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。
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;看起來厚而不膩,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?我們初上船的時候,天色還未斷黑,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,委婉,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,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。
等到燈火明時,陰陰的變為沉沉了:黯淡的水光,像夢一般;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,就是夢的眼睛了。
我們坐在艙前,因了那隆起的頂棚,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;于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,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,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,便像是下界一般,迢迢的遠了,又像在霧里看花,盡朦朦朧朧的。
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,望見東關頭了。
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: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,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。
我們明知那些歌聲,只是些因襲的言詞,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;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,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,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,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。
于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,震撼著,相與浮沉于這歌聲里了。
從東關頭轉灣,不久就到大中橋。
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,都很闊大,儼然是三座門兒;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,在橋下過去時,真是太無顏色了。
橋磚是深褐色,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;但都完好無缺,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堅美。
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,中間應該有街路?這些房子都破舊了,多年煙熏的跡,遮沒了當年的美麗。
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,在這樣宏闊的橋上,特地蓋了房子,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;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。
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!但是橋上造著房子,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;這也慰情聊勝無了。
過了大中橋,便到了燈月交輝,笙歌徹夜的秦淮河;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。
大中橋外,頓然空闊,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。
一眼望去,疏疏的林,淡淡的月,襯著藍蔚的天,頗像荒江野渡光景;那邊呢,郁叢叢的,陰森森的,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: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。
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,縱橫著的畫舫,悠揚著的笛韻,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,終于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。
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,故覺夜來的獨遲些;從清清的水影里,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--這正是秦淮河的夜。
大中橋外,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,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,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。
我的腳曾踏過復成橋的脊,在十三四歲的時候。
但是兩次游秦淮河,卻都不曾見著復成橋的面;明知總在前途的,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。
我想,不見倒也好。
這時正是盛夏。
我們下船后,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,暑氣已漸漸銷散;到了此地,豁然開朗,身子頓然輕了--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,手上,衣上,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。
南京的日光,大概沒有杭州猛烈;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,水像沸著一般,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。
任你人影的憧憧,歌聲的擾擾,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;它盡是這樣靜靜的,冷冷的綠著。
我們出了大中橋,走不上半里路,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,停了槳由它宕著。
他以為那里正是繁華的.極點,再過去就是荒涼了;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。
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。
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,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。
這無可無不可,無論是升的沉的,總之,都比我們高了。
那時河里鬧熱極了;船大半泊著,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。
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,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。
因為這邊略略的擠,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。
在每一只船從那邊過去時,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,在我們的心上;這顯著是空,且顯著是靜了。
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,圓潤的喉嚨,確乎是很少的。
但那生澀的,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,粗率不拘的感覺,也正可快我們的意。
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,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,總覺更有滋味;而競發的喧囂,抑揚的不齊,遠近的雜沓,和樂器的嘈嘈切切,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,也使我們無所適從,如隨著大風而走。
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,變為脆弱;故偶然潤澤一下,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。
但秦淮河確也膩人。
即如船里的人面,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,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,總是模模糊糊的,甚至渺渺茫茫的;任你張圓了眼睛,揩凈了眥垢,也是枉然。
這真夠人想呢。
在我們停泊的地方,燈光原是紛然的;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。
黃已經不能明了,再加上了暈,便更不成了。
燈愈多,暈就愈甚;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,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。
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,什么都只剩了輪廓了;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,便消失于我們的眼底了。
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;燈光是渾的,月色是清的,在渾沌的燈光里,滲入了一派清輝,卻真是奇跡!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。
她晚妝才罷,盈盈的上了柳梢頭。
天是藍得可愛,仿佛一汪水似的;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。
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,淡淡的影子,在水里搖曳著。
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纏著,挽著;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。
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,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。
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,光光的立著;在月光里照起來。
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。
遠處--快到天際線了,才有一兩片白云,亮得現出異彩,像美麗的貝殼一般。
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;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。
這一段光景,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。
但燈與月竟能并存著,交融著,使月成了纏綿的月,燈射著渺渺的靈輝;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,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。
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。
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,是以歌為業的。
從前都在茶舫上,唱些大曲之類。
每日午后一時起;什么時候止,卻忘記了。
晚上照樣也有一回。
也在黃暈的燈光里。
我從前過南京時,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。
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,覺得不大適意,終于聽不出所以然。
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,不知怎的,頗涉想了幾次--卻想不出什么。
這次到南京,先到茶舫上去看看,覺得頗是寂寥,令我無端的悵悵了。
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里掙扎著,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,我于是很張皇了。
她們也乘著七板子,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。
艙前點著石油汽燈,光亮眩人眼目:坐在下面的,自然是纖毫畢見了--引誘客人們的力量,也便在此了。
艙里躲著樂工等人,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;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。
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;天色一黑。
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。
無論行著的船,泊著的船,都要來兜攬的。
這都是我后來推想出來的。
那晚不知怎樣,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。
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,一只歌舫劃向我們來的;漸漸和我們的船并著了。
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;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,這使我踧踖不安了。
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,拿著攤開的歌折,就近塞向我的手里,說,點幾出吧!他跨過來的時候,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。
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。
我真窘了!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,向歌妓們瞥了一眼,但究竟是不成的!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,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;便趕緊遞還那伙計,一面不好意思地說,不要,我們......不要。
他便塞給平伯。
平伯掉轉頭去,搖手說,不要!那人還膩著不走。
平伯又回過臉來,搖著頭道,不要!于是那人重到我處。
我窘著再拒絕了他。
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。
我的心立刻放下,如釋了重負一般。
我們就開始自白了。
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,拒絕了她們;心里似乎很抱歉的。
這所謂抱歉,一面對于她們,一面對于我自己。
她們于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;但總有些希望的。
我們拒絕了她們,無論理由如何充足,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;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。
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。
至于我自己,更有一種不足之感。
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,降服了;但是遠遠的,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,越搔越搔不著癢處。
我于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。
在歌舫劃來時,我的憧憬,變為盼望;我固執的盼望著,有如饑渴。
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,也能夠推知,那貼耳的歌聲,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;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,誰愿憑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來呢?我寧愿自己騙著了。
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;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,而我的感情卻終于被它壓服著,我于是有所顧忌了,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。
道德律的力,本來是民眾賦予的;在民眾的面前,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。
我這時一面盼望,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:一,在通俗的意義上,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;二,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,我們對于她們,應有哀矜勿喜之心,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。
在眾目睽睽之下,這兩種思想在我心里最為旺盛。
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,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。
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,覺得頗是昏亂。
歌舫去了,暫時寧靖之后,我的思緒又如潮涌了。
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:賣歌和賣淫不同,聽歌和狎妓不同,又干道德甚事?--但是,但是,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,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;況她們的身世,我們究竟該同情的。
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。
但這些意思終于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。
它力量異常堅強;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。
從這重重的爭斗里,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。
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,起坐都不安寧了。
唉!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!平伯呢,卻與我不同。
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,因為我有妻子,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,因為我有子女,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。
①原詩是,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,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,見《雪朝》第48頁。
他的意思可以見了。
他因為推及的同情,愛著那些歌妓,并且尊重著她們,所以拒絕了她們。
在這種情形下,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于她們的一種侮辱。
但他也是想聽歌的,雖然不和我一樣,所以在他的心中,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;爭斗的結果,是同情勝了。
至于道德律,在他是沒有什么的;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,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。
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,又比較松弱,故事后還怡然自若;我卻不能了。
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。
在我們談話中間,又來了兩只歌舫。
伙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,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。
我受了三次窘,心里的不安更甚了。
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。
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,催著我們回去;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。
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,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。
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,秦淮河的夜正長哩!到大中橋近處,才遇著一只來船。
這是一只載妓的板船,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。
船頭上坐著一個風塵女子;暗里看出,白地小花的衫子,黑的下衣。
她手里拉著胡琴,口里唱著青衫的調子。
她唱得響亮而圓轉;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,余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,使我們傾聽而向往。
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蹤里,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!這時船過大中橋了,森森的水影,如黑暗張著巨口,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,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,不勝依戀之情;我們感到了寂寞了!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,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;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,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。
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,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!走過東關頭,有一兩只大船灣泊著,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。
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,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。
東關頭轉灣,河上的夜色更濃了;臨水的妓樓上,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;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。
我們默然的對著,靜聽那汩--汩的槳聲,幾乎要入睡了;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余味。
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!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,而我的更其濃厚。
我們卻只不愿回去,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。
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。
直到利涉橋下,微微嘈雜的人聲,才使我豁然一驚;那光景卻又不同。
右岸的河房里,都大開了窗戶,里面亮著晃晃的電燈,電燈的光射到水上,蜿蜒曲折,閃閃不息,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。
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;如睡在搖籃里一樣,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。
那電燈下的人物,只覺像螞蟻一般,更不去縈念。
這是最后的夢;可惜是最短的夢!黑暗重復落在我們面前,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,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。
我們的夢醒了,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;我們心里充滿了幻滅的情思。
1923年10月11日作完,于溫州。
朱自清散文精選【3】航船中的文明
第一次乘夜航船,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。
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。
我因急于來杭,又因年來逐逐于火車輪船之中,也想回到航船里,領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;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(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),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。
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,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,使我們徘徊其間,左右顧而樂之,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!
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;兩個軍弁是例外。
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;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兒,--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,又忝為大夫之后--但也是例外之例外!真的,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?這不消說得,都到了輪船里去了!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,但千慮不免一失,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兒,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,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。
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,而光彩已減少許多!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;而國粹將亡的呼聲,似也不是徒然的了。
嗚呼,是誰之咎歟?
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,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,才不虛此一行。
但從那里下手呢?這可有些為難,躊躇之間,恰好來了一個女人。
--我說來了,仿佛親眼看見,而孰知不然;我知道她來了,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。
至于她的面貌,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。
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,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,第三要怪--哼--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。
女人坐在前面,男人坐在后面;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,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。
且慢,這樣左怪右怪,其詞若有憾焉,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。
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!我也曾約略的看來,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。
至于尖銳的語音,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,倒也不足為奇。
然而這一次,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,卻又另有緣故。
在那語音里,表示出對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;她說,男人女人都是人!她要坐到后面來,(因前面太擠,實無他故,合并聲明,)而航船里的`規矩是不許的。
船家攔住她,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,便老了臉皮,大著膽子,慢慢的說了那句話。
她隨即坐在原處,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。
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,隨便的說,男人女人都是人,是的,不錯。
做秤鉤的也是鐵,做秤錘的也是鐵,做鐵錨的也是鐵,都是鐵呀!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,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,于是眾喙都息,這便成了定論。
至于那女人,事實上早已坐下了;孤掌難鳴,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,也不要鳴了罷。
是非之心,雖然人皆有之,而撐船經商者流,對于名教之大防,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,也著實虧他們了。
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,文明之古國呀!--
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!
禍不單行,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。
她是帶著男人來的。
——呀,帶著男人!正是;所以才禍不單行呀!——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,在黑暗里隱隱露著一張白臉;帶著五六分城市氣。
船家照他們的規矩,要將這一對兒生刺刺的分開;男人不好意思做聲,女的卻搶著說,我們是一堆生①的!太親熱的字眼,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里說了!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:我們有我們的規矩,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!大家都微笑了。
有的沉吟的說:一堆生的?有的驚奇的說:一堆生的!有的嘲諷的說:哼,一堆生的!在這四面楚歌里,憑你怎樣伶牙俐齒,也只得服從了!婦者,服也,這原是她的本行呀。
只看她毫不置辯,毫不懊惱,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,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。
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道之功;而論功行賞,船家尤當首屈一指。
嗚呼,可以風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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