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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筆

老舍散文集

時間:2022-10-05 22:27:20 隨筆 我要投稿

老舍散文集精選

  舒慶春,字舍予,筆名老舍,滿族正紅旗人,本名舒慶春,生于北京,中國現代小說家、著名作家,杰出的語言大師、人民藝術家,新中國第一位獲得“人民藝術家”稱號的作家。以下是老舍經典散文,歡迎閱讀!

老舍散文集精選

  老舍經典散文:又是一年芳草綠【1】

  悲觀有一樣好處,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了一些。

  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,它不起勁,不積極。

  您看我挺愛笑不是?因為我悲觀。

  悲觀,所以我不能扳起面孔,大喊:“孤——劉備!”我不能這樣。

  一想到這樣,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。

  看著別人吹胡子瞪眼睛,我從脊梁溝上發麻,非笑不可。

  我笑別人,因為我看不起自己。

  別人笑我,我覺得應該;說得天好,我不過是臉上平潤一點的猴子。

  我笑別人,往往招人不愿意;不是別人的量小,而是不象我這樣稀松,這樣悲觀。

  我打不起精神去積極的干,這是我的大毛病。

  可是我不懶,凡是我該作的我總想把它作了,總算得點報酬養活自己與家里的人——往好了說,盡我的本分。

  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,不能不找點事作。

  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,那只好死嘍,我有什么法兒呢?

  這樣,你瞧,我是無大志的人。

  我不想當皇上。

  最樂觀的人才敢作皇上,我沒這份膽氣。

  有人說我很幽默,不敢當。

  我不懂什么是幽默。

  假如一定問我,我只能說我覺得自己可笑,別人也可笑;我不比別人高,別人也不比我高。

  誰都有缺欠,誰都有可笑的地方。

  我跟誰都說得來,可是他得愿意跟我說;他一定說他是圣人,叫我三跪九叩報門而進,我沒這個癮。

  我不教訓別人,也不聽別人的教訓。

  幽默,據我這么想,不是嬉皮笑臉,死不要鼻子。

  也不是怎股子勁兒,我成了個寫家。

  我的朋友德成糧店的寫帳先生也是寫家,我跟他同等,并且管他叫二哥。

  既是個寫家,當然得寫了。

  “風格即人”——還是“風格即驢”?——我是怎個人自然寫怎樣的文章了。

  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寫家。

  我不以這為榮,也不以這為辱。

  我寫我的。

  賣得出去呢,多得個三塊五塊的,買什么吃不香呢。

  賣不出去呢,拉倒,我早知道指著寫文章吃飯是不易的事。

  稿子寄出去,有時候是肉包子打狗,一去不回頭;連個回信也沒有。

  這,咱只好幽默;多喒見著那個騙子再說,見著他,大概我們倆總有一個笑著去見閻王的,不過,這是不很多見的,要不怎么我還沒想自殺呢。

  常見的事是這個,稿子登出去,酬金就睡著了,睡得還是挺香甜。

  直到我也睡著了,它忽然來了,仿佛故意嚇人玩。

  數目也驚人,它能使我覺得自己不過值一毛五一斤,比豬肉還便宜呢。

  這個咱也不說什么,國難期間,大家都得受點苦,人家開鋪子的也不容易,掌柜的吃肉,給咱點湯喝,就得念佛。

  是的,我是不能當皇上,焚書坑掌柜的,咱沒那個狠心,你看這個勁兒!不過,有人想坑他們呢,我也不便攔著。

  這么一來,可就有許爭人看不起我。

  連好朋友都說:“伙計,你也硬正著點,說你是為人類而寫作,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;你太泄氣了!”真的,我是泄氣,我看高爾基的胡子可笑。

  他老人家那股子自賣自夸的勁兒,打死我也學不來。

  人類要等著我寫文章才變體面了,那恐怕太晚了吧?我老覺得文學是有用的;拉長了說,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,都高明。

  可是往眼前說,它不如一尊高射炮,或一鍋飯有用。

  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“人類改造丸”,我也不相信把文學殺死便天下太平。

  我寫就是了。

  別人的批評呢?批評是有益處的。

  我愛批評,它多少給我點益處;即使完全不對,不是還讓我笑一笑嗎?自己寫的時候仿佛是蒸饅頭呢,熱氣騰騰,莫名其妙。

  及至冷眼人一看,一定看出許多錯兒來。

  我感謝這種指摘。

  說的不對呢,那是他的錯兒,不干我的事。

  我永不駁辯,這似乎是膽兒小;可是也許是我的寬宏大量。

  我不便往自己臉上貼金。

  一件事總得由兩面瞧,是不是?

  對于我自己的作品,我不拿她們當作寶貝。

  是呀,當寫作的時候,我是賣了力氣,我想往好了寫。

  可是一個人的天才與經驗是有限的,誰也不敢保了老寫的好,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。

  有的人呢,每一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,是莎士比亞。

  這沒有什么不可以的,天才須有自信的心。

  我可不敢這樣,我的悲觀使我看輕自己。

  我常想客觀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;這不易作到,我究竟不能象別人看我看得那樣清楚;好吧,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,也就不用裝蒜,謙虛是必要的,可是裝蒜也大可以不必。

  對作人,我也是這樣。

  我不希望自己是個完人,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罵。

  該求朋友的呢,就求;該給朋友作的呢,就作。

  作的好不好,咱們大家憑良心。

  所以我很和氣,見著誰都能扯一套。

  可是,初次見面的人,我可是不大愛說話;特別是見著女人,我簡直張不開口,我怕說錯了話。

  在家里,我倒不十分怕太太,可是對別的女人老覺著恐慌,我不大明白婦女的心理;要是信口開河的說,我不定說出什么來呢,而婦女又愛挑眼。

  男人也有許多愛挑眼的,所以初次見面,我不大愿開口。

  我最喜辯論,因為紅著脖子粗著筋的太不幽默。

  我最不喜歡好吹騰的人,可并不拒絕與這樣的人談話;我不愛這樣的人,但喜歡聽他的吹。

  最好是聽著他吹,吹著吹著連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,那才有趣。

  可喜的是有好幾位生朋友都這么說:“沒見著閣下的時候,總以為閣下有八十多歲了。

  敢情閣下并不老。

  ”是的,雖然將奔四十的人,我倒還不老。

  因為對事輕淡,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,作事也無須耍手段,所以我能笑,愛笑;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青一些。

  我悲觀,但是不愿老聲老氣的悲觀,那近乎“虎事”。

  我愿意老年輕輕的,死的時候象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。

  我就怕什么“權威”咧,“大家”咧,“大師”咧,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們。

  我愛小孩,花草,小貓,小狗,小魚;這些都不“虎事”。

  偶爾看見個穿小馬褂的“小大人”,我能難受半天,特別是那種所謂聰明的孩子,讓我難過。

  比如說,一群小孩都在那兒看變戲法兒,我也在那兒,單會有那么一兩個七八歲的小老頭說:“這都是假的!”這叫我立刻走開,心里堵上一大塊。

  世界確是更“文明”了,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,可是我還愿意大家傻一點,特別是小孩。

  假若小貓剛生下來就會捕鼠,我就不再養貓,雖然它也許是個神貓。

  我不大愛說自己,這多少近乎“吹”。

  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。

  不過,剛過完了年,心中還慌著,叫我寫“人生于世”,實在寫不出,所以就近的拿自己當材料。

  萬一將來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,這篇東西也許成為史料,等著瞧吧。

  老舍散文:青 蓉 略 記【2】

  今年八月初,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無。

  要水,須到小河灣里去“挖”。

  天既奇暑,又沒水喝,不免有些著慌了。

  很想上縉云山去“避難”,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。

  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,馮煥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。

  這真是福自天來了!

  八月九日晨出發。

  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,都是老友,路上頗不寂寞。

  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,把行李打濕了一點,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。

  打過尖,雨已睛,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。

  內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,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。

  傍晚,街上擠滿了人和車。

  次晨七時又出發,在簡陽吃午飯。

  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。

  天熱,又因明晨即赴灌縣,所以沒有出去游玩。

  夜間下了一陣雨。

 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,車行甚緩,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。

  路的兩旁都有淺渠,流著清水;渠旁便是稻田: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,一律穗的垂著綠珠。

  往西望,可以看見雪。

  近處的山峰碧綠,遠處的山峰雪白,在晨光下,綠的變為明翠,白的略帶些玫瑰色,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。

  還不到八時,便到了灌縣。

  城不大,而處處是水,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,滋養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。

  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。

  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,兩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,把房子圍住,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,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,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,稻子都有一人來高。

  遠望便見到大面青城雪山,都是綠的。

  院中有一小盆蘭花,時時放出香味。

 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,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,所以街上特別的顯著風光。

  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(女的穿短裙),赤腳著草鞋,背負大草帽,非常的精神。

  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,也都是“短打扮”,也就都顯著年輕了好多。

  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,新蓋的禮堂,新修的游泳池;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,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。

  女學生也練習馬術,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,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。

 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。

  在公園后面的一座大橋上,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。

  在古代,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,非河身所能容納,故時有水患。

  后來,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,水乃分流──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。

  從此雙江分灌,到處劃渠,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域──只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方水,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。

  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,供養的便是李冰父子。

  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。

  在兩江未分的地方,有馳名的竹索橋。

  距橋不遠,設有魚嘴,使流水分家,而后一江外行,一江入離堆,是為內處江。

  到冬天,在魚嘴下設阻礙,把水截住,則內江干涸,可以淘灘。

  春來,撤去阻礙,又復成河。

  據說,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,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。

  在二王廟的墻上,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,如深淘灘,低作堰……等。

  細細玩味這些格言,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,便可以看出來,治水的訣竅只有一個字──“軟”。

  水本力猛,遇阻則激而決潰,所以應低作堰,使之輕輕漫過,不至出險。

  水本急流而下,波濤洶涌,故中設魚嘴,使分為二,以減其力;分而又分,江乃成渠,力量分散,就有益而無損了。

  作堰的東西只是用竹編的籃子,盛上大石卵。

  竹有彈性,而石卵是活動的,都可以用“四兩破千斤”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。

  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,水便老實起來,乖乖的為人們灌田了。

  竹索橋最有趣。

  兩排木柱,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,形成一條窄胡同兒。

  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,便成了一座懸空的,隨風搖動的,大橋。

  我在橋上走了走,雖然橋身有點動搖,雖然木板沒有編緊,還看得到下面的急流,──看久了當然發暈──可是絕無危險,并不十分難走。

 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,我想,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,而后才得到成功的。

  而所謂文明者,我想,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。

  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,而任著水去泛濫,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,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,自生自滅,以至滅亡。

  看到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,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。

  可是,在今天,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,甚至于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。

  可憐,也可恥呀!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,還談什么文明與文化呢?

  灌縣城不大,可是東西很多。

  在街上,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,都好看好吃。

  在此處,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。

  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,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。

  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。

  雪白發光,看著便可愛!藥材很多,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里,便可以看到雷震子,貝母,蟲草,熊膽,麝香,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。

  看到這些東西,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里去看一看。

  啊,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,打幾匹大熊,夠多威武而有趣呀!

  物產雖多,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。

  只有吃茶便宜,城里五角一碗,城外三角,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。

  青城山出茶,而遍地是水,故應如此。

  等我練好辟谷的工夫,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,不吃什么,只喝兩碗茶,或者每天只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。

  在灌縣住了十天。

  才到青城山去。

  山在縣城西南,約四十里。

  一路上,渠溪很多,有的渾黃,有的清碧: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。

  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,在樹蔭下幽閑的開著。

  山口外有長生觀,今為蔭堂中學校舍;秋后,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。

  入了山,頭一座廟是建福宮,沒有什么可看的。

  由此拾階而前,行五里,為天師洞──我們即住于此。

  由天師洞再往上走,約三四里,即到上清宮。

  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,都招待游客,食宿概有定價,且甚公道。

 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,我得到一個游山玩水的訣竅:“風景好的地方,雖無古跡,”也值得來,風景不好的地方,縱有古跡,大可以不去。

  ”古跡,十之八九,是會使人失望的。

  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,它們都有古跡,而一無旦觀。

  上清宮里有鴛鴦井,也不過是一并而有二口,一方一圓,一干一濕;看它不看,毫無關系。

  還有麻姑池,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。

  天師洞里也有這類的東西,比如洗心池吧,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;降魔石呢,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,而硬說是被張天師用劍劈開的。

  假若沒有這些古跡,這兩座廟子的優美自然一點也減少。

  上清宮在山頭,可以東望平原,青碧千頃;山是青的,地也是青的,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。

  在此,早晨可以看日出,晚間可以看圣燈;就是白天沒有什么特景可觀的時候,登高遠眺,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恰。

  天師洞,與上清宮相反,是藏在山腰里,四面都被青山環抱著,掩護著,我想把它叫作“抱翠洞”,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。

  不過,不管廟字如何,假若山林無可觀,就沒有多大意思,因為廟以莊嚴整齊為主,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。

  青城之值得一游,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;即使它無一古跡,無一大寺,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。

  山的東面傾斜,所以長滿了樹木,這占了一個“青”字。

  山的西面,全是峭壁千丈,如城垣,這占了一個“城”字。

  山不厚,由“青”的這一頭轉到“城”的那一面,只須走幾里路便夠了。

  山也不算高。

  山腳至頂不過十里路。

  既不厚,又不高,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。

  但是不然。

  它“青”,青得出奇,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松凝碧的深綠,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,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,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;而且,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,楠葉的嫩綠,是一種要滴落的,有些光澤的,要浮動的,淡綠。

  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,可是不敢高聲呼喚,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,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。

  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,而不是只看一眼,夸贊一聲便完事的。

  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,你便覺出一種恬靜,一種說不出,也無須說出的舒適,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,你自然的只會找到一個字──幽。

  所以,吳稚暉先生說:“青城天下幽”。

  幽得太厲害了,便使人生畏;青城山卻正好太高,不太深,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曠,也不嫌它窄;它令人能體會到“悠然見南山”的那個“悠然”。

  山中有報更鳥,每到晚間,即梆梆的呼叫,和柝聲極相似,據道人說,此鳥不多,且永不出山。

  那天,寺中來了一隊人,拿著好幾枝槍,我很為那幾只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,這種鳥兒有個缺欠,即只能打三更──梆,梆梆──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,它們老這么叫三下。

  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,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,有多么好玩呢!

  白日游山,夜晚聽報更鳥,“悠悠”的就過了十幾天。

  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,我們戀戀不舍的離別了道人們。

  返灌縣城,只留一夜,即回成都。

  過鄲縣,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;沒有什么好看的,地方可是很清幽,王法勤委員即葬于此。

  成都的地方大,人又多,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,未免太麻煩了。

  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。

  (一)成都文協分會:自從川大遷開,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,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。

  此次過蓉,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,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,并不太少。

  會刊──《筆陣》──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,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。

  這樣的努力,不能不令人欽佩!可惜,開會時沒有見到李 人先生,他上了樂山。

  《筆陣》所用的紙張,據說,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;大家都很感激他;有了紙,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。

  會上,也沒見到圣陶先生,可是過了兩天,在開明分店見到。

  他的精神很好,只是白發已滿了頭。

  他的少爺們,他告訴我,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,預備出個集子,想找我作序,多么有趣的事啊!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,牧野先生陪著我游看各處,還有陳翔鶴,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──當然不準我出錢──都在此致謝。

  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,更是感激不盡。

  (二)看戲:吳先優先生請我看了川劇,及賈瞎子的竹琴,德娃子的洋琴,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。

  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,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佩之,肖楷成,周慕蓮,周企何幾位名手,就更覺得出色了。

  不過,最使我滿意的,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。

  樂器只有一鼓一板,腔調又是那么簡單,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,他越收斂,聽者越注意靜聽:及至他一放音,臺下便沒法不喝彩了。

  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,圓潤輕柔;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;真是字字有力,句句含情。

  故事中有多少人,他要學多少人,忽而大嗓,忽而細嗓,而且不只變嗓,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;這真是點本領!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。

  多聽他幾次!

  (三)看書:在蓉,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里。

  雖是大夫,他卻極喜愛字畫。

  有幾塊閑錢,他便去買破的字畫;這樣,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。

  這樣,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。

  他帶我去游玩,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。

  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里──有舊書攤兒可逛。

  買不買的且下去管。

  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,真的,我什么也沒買,書價太高。

  可是,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。

  一般的說,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,因為成都的手工業相當的發達,出品既多,同業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,價格當然穩定一些。

  鞋、襪、牙刷,紙張什么的,我看出來,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。

  舊書雖貴,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,假若能來往販賣,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。

  不過,我既沒發財的志愿,也就不便多此一舉,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。

  (四)歸來:因下雨,過至中秋前一日才動身返渝,中秋日下午五時到陳家橋,天還陰著。

  夜間沒有月光,馬馬虎虎的也就忘了過節。

  這樣也好,省得看月思鄉,又是一番難過!

  載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《大公報》

  老舍散文精選:趕集【3】

  序

  這里的“趕集”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賣兩只雞或買二斗米的意思,不是;這是說這本集子里的十幾篇東西都是趕出來的。

  幾句話就足以說明這個:我本來不大寫短篇小說,因為不會。

  可是自從滬戰后,刊物增多,各處找我寫文章;既蒙賞臉,怎好不捧場?同時寫幾個長篇,自然是作不到的,于是由靠背戲改唱短打。

  這么一來,快信便接得更多:“既肯寫短篇了,還有什么說的?寫吧,伙計!三天的工夫還趕不出五千字來?少點也行啊!無論怎著吧,趕一篇,要快!”話說得很“自己”,我也就不好意思,于是天昏地暗,胡扯一番;明知寫得不成東西,還沒法不硬著頭皮干。

  到如今居然湊成這么一小堆堆了!

  設若我要是不教書,或者這些篇還不至于這么糟,至少是在文字上。

  可是我得教書,白天的工夫都花費在學校里,只能在晚間來胡扯;扯到哪兒算哪兒,沒辦法!

  現在要出集了,本當給這堆小鬼一一修飾打扮一番;哼,哪有那個工夫!隨它們去吧;它們沒出息,日后自會受淘汰;我不拿它們當寶貝兒,也不便把它們都勒死。

  就是這個主意!

  排列的次序是依著寫成的先后。

  設若后邊的比前邊的好一點,那總算狗急跳墻,居然跳過去了。

  說真的,這種“歪打正著”的辦法,能得一兩個虎頭虎腦的家伙就得念佛!

  蒙載過這些篇的雜志們允許我把它們收入這本里,十分的感激!

  老舍一九三四年,二月一日,濟南。

  五九

  張丙,瘦得象剝了皮的小樹,差不多每天晚上來喝茶。

  他的臉上似乎沒有什么東西;只有一對深而很黑的眼睛,顯出他并不是因為瘦弱而完全沒有精力。

  當喝下第三碗茶之后,這對黑眼開始發光;嘴唇,象小孩要哭的時候,開始顫動。

  他要發議論了。

  他的議論,不是有統系的;他遇到什么事便談什么,加以批評。

  但無論談什么事,他的批評總結束在“中國人是無望的,我剛說的這件事又是個好證據”。

  說完,他自動的斟上一碗茶,一氣喝完;閉上眼,不再說了,顯出:“不必辯論,中國人是無望的。

  無論怎說!”

  這一晚,電燈非常的暗,讀書是不可能的。

  張丙來了,看了看屋里,看了看電燈,點了點頭,坐下,似乎是心里說:“中國人是無望的,看這個燈;電燈公司……”

  第三碗茶喝過,我笑著說:“老張,什么新聞?”

  出我意料之外,他笑了笑——他向來是不輕易發笑的。

  “打架來著。

  ”他說。

  “誰?你?”我問。

  “我!”他看著茶碗,不再說了。

  等了足有五分鐘,他自動的開始:“假如你看見一個壯小伙子,利用他身體氣力的優越,打一個七八歲的小孩,你怎辦?”

  “過去勸解,我看,是第一步。

  “假若你一看見他打那個小孩子,你便想到:設若過去勸,他自然是停止住打,而嘟囔著罵話走開;那小孩子是白挨一頓打!你想,過去勸解是有意義的嗎?”他的眼睛發光了,看看我的臉。

  “我自然說他一頓,叫他明白他不應當欺侮小孩子,那不體面。

  “是的,不體面;假如他懂得什么體面,他還不那樣作呢!而且,這樣的東西,你真要過去說他幾句,他一定問你:‘你管得著嗎?你是干什么的,管這個事?’你跟他辯駁,還不如和石頭說幾句好話呢;石頭是不會用言語沖撞你的。

  假如你和他嚷嚷起來,自然是招來一群人,來看熱鬧;結果是他走他的,你走你的路;可是他白打了小孩一頓,沒受一點懲罰;下回他遇到機會還這樣作!白打一個不能抵抗的小孩子,是便宜的事,他一定這么想。

  “那末,你以為應當立刻叫他受懲罰,路見不平……那一套?”我知道他最厭惡武俠小說,而故意斗他。

  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說:“別說《七俠五義》!我不要作什么武俠,我只是不能瞪著眼看一個小孩挨打;那叫我的靈魂全發了火!更不能叫打人的占了全勝去!我過去,一聲沒出,打了他個嘴巴!”“他呢?”

  “他?反正我是計畫好了的:假如我不打他,而過去勸,他是得意揚揚而去;打人是件舒服事,從人們的獸方面看。

  設若我跟他講理,結果也還是得打架;不過,我未必打得著他,因為他必先下手,不給我先發制人的機會。

  ”他又笑了;我知道他笑的意思。

  “但是,”我問:“你打了他,他一定還手,你豈是他的對手?”我很關心這一點,因為張丙是那樣瘦弱的人。

  “那自然我也想到了。

  我打他,他必定打我;我必定失敗。

  可是有一層,這種人,善于利用筋肉欺侮人的,遇到自家皮肉上挨了打,他會登時去用手遮護那里,在那一刻,他只覺得疼,而忘了動作。

  及至他看明白了你,他還是不敢動手,因為他向來利用筋肉的優越欺人,及至他自己挨了打,他必定想想那個打他的,一定是有些來歷;因為他自己打人的時候是看清了有無操必勝之券而后開打的。

  就是真還了手,把我打傷,我,不全象那小子那樣傻,會找巡警去。

  至少我跟他上警區,耽誤他一天的工夫(先不用說他一定受什么別的懲罰),叫他也曉得,打人是至少要上警區的。

  ”

  他不言語了,我看得出,他心中正在難受——難受,他打了人家一下,不用提他的理由充足與否。

  “他打人,人也打他,對這等人正是妥當的辦法;人類是無望的,你常這么說。

  ”我打算招他笑一下。

  他沒笑,只輕輕搖了搖頭,說:“這是今天早晨的事。

 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,我又遇見他了。

  ”

  “他要動手了?”我問,很不放心的。

  “動手打我一頓,倒沒有什么!叫我,叫我——我應當怎樣說?——傷心的是:今天下午我遇見他的時候,他正拉著兩個十來歲的外國小孩兒;他分明是給一家外國人作仆人的。

  他拉著那兩個外國小孩,趕過我來,告訴他們,低聲下氣的央告他們:踢他!踢他!然后向我說:你!你敢打我?洋人也不打我呀!(請注意,這里他很巧妙的,去了一個“敢”字!)然后又向那兩個小孩說:踢!踢他!看他敢惹洋人不敢!”他停頓了一會兒,忽然的問我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
  “五九!”我不知道,為什么我的淚流下來了。

  “嘔!”張丙立起來說:“怪不得街上那么多的‘打倒帝國主義’的標語呢!”

  他好象忘了說那句:“中國人沒希望,”也沒喝那末一碗茶,便走了.

  熱包子

  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。

  不過,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志,所以不象現在鬧得這么血花。

  不用往很古遠里說,就以我小時候說吧,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。

  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。

  那時候的“小”邱自然到現在已是“老”邱了。

  可是即使現在我再見著他,即使他已是白發老翁,我還得叫他“小”邱。

  他是不會老的。

  我們一想起花兒來,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,開得正盛;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,色斷香銷的。

  小邱也是花兒似的,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,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。

  小邱是從什么地方搬來的,和哪年搬來的,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。

  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著個年青的媳婦。

  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。

  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后,似乎常常聽人說:他們倆在夜半里常打架。

  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,不足為奇;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,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……我那時候比現在天真的多多了;很歡迎人們打架,并且多少要掛點傷。

  可是,小邱夫婦永遠是——在白天——那么快活和氣,身上確是沒傷。

  我說身上,一點不假,連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見過。

  我那時候常這么想: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里拿著一塊棉花打的。

  小邱嫂的小屋真好。

  永遠那么干凈永遠那么暖和,永遠有種味兒——特別的味兒,沒法形容,可是顯然的與眾不同。

  小倆口味兒,對,到現在我才想到一個適當的形容字。

  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,特別是中年男子,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談天呢,談天的時候,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,老好象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么欣喜。

  可是,客人散了以后,據說,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。

  有人指天起誓說,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。

  小邱,在街坊們眼中,是個毛騰廝火①的小伙子。

  他走路好象永遠腳不貼地,而且除了在家中,仿佛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,哪怕是一會兒呢。

  就是他坐著的時候,他的手腳也沒老實著的時候。

  他的手不是摸著衣縫,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,要不然便在臉上搓。

  他的腳永遠上下左右找事作,好象一邊坐著說話,還一邊在走路,想象的走著。

  街坊們并不因此而小看他,雖然這是他永遠成不了“老邱”的主因。

  在另一方面,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,因為他的脖子老縮著。

  不知道怎么一來二去的“王八脖子”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。

  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后,聽說他們半夜里更打得歡了。

  可是,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著歡喜和氣。

  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,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。

  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著胸部,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,這連我——那時還是個小孩子——都覺著她太灑脫了。

  這又是我現在才想起的形容字——灑脫。

  她確是灑脫:自天子以至庶人好象沒有和她說不來的。

  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,賣菜的,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。

  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。

  她的牙頂美,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,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。

  只是那么一點,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,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,以她的白牙為顏色。

  拿著落花生,或鐵蠶豆,或大酸棗,在她的小屋里去吃,是我兒時生命里一個最美的事。

  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里送,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——能看看她的牙。

  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,雖然在事實上沒這么辦過。

  小邱嫂沒生過小孩。

  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,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?!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,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;他能半天也不發一語,呆呆的用手擦臉,直等到她說:“買洋火!”他才又笑一笑,腳不擦地飛了出去。

  記得是一年冬天,我剛下學,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。

  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,我以為他是生了病。

  他的眼睛往遠處看,可是手摸著我的絨帽的紅繩結子,問:“你沒看見邱嫂嗎?”“沒有哇,”我說。

  “你沒有?”他問得極難聽,就好象為兒子害病而占卦的婦人,又愿意聽實話,又不愿意相信實話,要相信又愿反抗。

  他只問了這么一句,就向街上跑了去。

  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里去,門,鎖著呢。

  我雖然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,我不能不哭了。

  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,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。

  第二天早晨,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,還是沒有;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著呢,手托著腦門。

  我叫了他兩聲,他沒答理我。

  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,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,希望能遇見邱嫂,可是一回也沒遇見。

  她的小屋,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,我不再去了。

  還是那么干凈,還是那么暖和,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。

  我常在墻上,空中看見她的白牙,可是只有那么一點白牙,別的已不存在: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。

  小邱更毛騰廝火了,可是不大愛說話。

  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,不作飯,只呆呆的楞著。

  每遇到這種情形,我們總把他讓過來,和我們一同吃飯。

  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,還是有說有笑,手腳不識閑。

  可是他的眼時時往門外或窗外了那么一下。

  我們誰也不提邱嫂;有時候我忘了,說了句:“邱嫂上哪兒了呢?”他便立刻搭訕著回到小屋里去,連燈也不點,在炕沿上坐著。

  有半年多,這么著。

  忽然有一天晚上,不是五月節前,便是五月節后,我下學后同著學伴去玩,回來晚了。

  正走在胡同口,遇見了小邱。

  他手里拿著個碟子。

  “干什么去?”我截住了他。

  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,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,他是很喜歡,喜歡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呆了半天,他似乎趴在我的耳邊說的:

  “邱嫂回來啦,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!”他把個“熱”字說得分外的真切。

  我飛了家去。

  果然她回來了。

  還是那么好看,牙還是那么白,只是瘦了些。

  我直到今日,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么半年。

  我和小邱,在那時候,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,不問別的。

  到現在想起來,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圣的,因為沒有報紙和雜志們把邱嫂的像片登出來,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失。

  愛的小鬼

  我向來沒有見過苓這么喜歡,她的神氣幾乎使人懷疑了,假如不是使人害怕。

  她哼唧著有腔無字的歌,隨著口腔的方便繼續的添湊,好象可以永遠唱下去而且永遠新穎,扶著椅子的扶手,似乎是要立起來,可是腳尖在地上輕輕的點動,似乎急于為她自造的歌曲敲出節拍,而暫時的忘了立起來。

  她的眼可是看著天花板,象有朵鮮玫瑰在那兒似的。

  她的耳似乎聽著她自己臉上的紅潮進退的微音。

  她確是快樂得有點忘形。

  她忽然的跳起來,自己笑著,三步加一跳的在屋中轉了幾個圈,故意的微喘,嘴更笑得張開些。

  頭發蓋住了右眼,用脖子的彈力給拋回頭上,然后雙手交叉撐住腦杓兒,又看天花板上那朵無形的鮮玫瑰。

  “苓!”我叫了她一聲。

  她的眼光似乎由天上收回到人間來了,剛遇上我的便又微微的挪開一些,放在我的耳唇那一溜兒。

  “什么事這么喜歡?”我用逗弄的口氣“說”——實在不象是“問”。

  “猜吧,”苓永遠把兩個字,特別是那半個“吧”,說得象音樂作的兩顆珠子,一大一小。

  “誰猜得著你個小狗肚子里又憋什么壞!”我的笑容把那個“!”減去一切應有的分量。

  “你個臭東東!打你去!”苓歡喜的時候,“東西”便是“東東”。

  “不用打岔,告訴我!”

  “偏不告訴你,偏不,偏不!”她還是笑著,可是笑的聲兒,恐怕只有我聽得出來,微微有點不自然了。

  設若我不再往下問,大概三分鐘后她總得給我些眼淚看看。

  設若一定問,也無須等三分鐘眼淚便過度的降生。

  我還是不敢耽誤工夫太大了,一分鐘冷靜的過去,全世界便變成個冰海。

  迅速定計,可是,真又不容易。

  愛的生活里有無數的小毛毛蟲,每個小毛毛蟲都足以使你哭不得笑不得。

  一天至少有那么幾次。

  “好寶貝,告訴我吧!”說得有點欠火力,我知道。

  她笑著走向我來,手扶在我的藤椅背沿上。

  “告訴你吧?”

  “好愛人!”

  “我妹妹待一會兒來。

  ”

  我的心從云中落在胸里。

  “英來也值得這么樂,上星期六她還來過呢。

  還有別的典故,一定。

  ”愛的笑語里時常有個小鬼,名字叫“疑”。

  苓的臉,設若,又紅起來,我的罪過便只限于愛鬧著玩;她的臉上紅色退了,我知道還是要陰天!

  “你老不許人交朋友!”頭一個閃。

  “英還同著個人來?”我的雷也響了。

  “不理你,不理你啦!”是的,被我猜對了。

  一個舊日的男朋友——看愛的情面,我沒敢多往這點上想。

  但是,就假使是個舊日的——爽快的說出來吧——愛人,又有什么關系?沒關系,一點關系沒有!可是,她那么快樂?天陰得更沉了。

  苓又坐在她的小黑椅子上了。

  又依著發音機關的方便創造著自然的歌,可是并不帶分毫歌意。

  她和我全不說話了,都心里制造著黑云;雷閃暫時休息,可是大雨快到了。

  誰也不肯再先放個休戰的口號,兩個人的戰事,因為關系不大,所以更難調解。

  家庭里需要個小孩,其次是只小狗或小貓;不然,就是一對天使,老在一塊兒,也得設法拌幾句嘴,好給愛的音樂一點變化。

  決定去抱只小貓,我計劃著;滿可以不再生氣了,但是“我”不能先投降;好吧,計劃著抱只小貓:要全身雪白,短腿,長身,兩個小耳朵就象兩個小棉花鬮兒。

  這個小白球一定會減少我們倆的小沖突。

  一定!可是,焉知不因這小白寶貝又發生新戰事呢?離婚似乎比抱小白貓還簡當,但這是發瘋,就是離婚也不能由我提出!君子嗎?君子似乎是沒多大價值;看不起自己了;還是不能先向她投降;心中要笑;還是設計抱小貓吧!

  英來了,暫時屈尊她作作小白貓吧。

  無論多么好的小姨子,遇到夫妻的沖突,哪怕小的沖突呢,她總是站在她們那邊的。

  特別是定了婚的小姨,象英,因為正戀著自己的天字第一號的男性,不由的便挑剔出姐丈的毛病,以便給她那個人又增補上一些優點。

  可是我自有辦法,我才不當著她們倆爭論是非呢;我把苓交給英,便出去走走;她們背地里怎樣談論我,聽不見心不煩,愛說什么說什么。

  這樣,英便是小白貓了。

  英剛到屋門,我的帽子已在手中,我不能不慶祝我的手急眼快,就是想作個大魔術家也不是全無希望的。

  況且,臉上那一堆笑紋,倒好象英是發笑藥似的。

  “出門嗎,共產黨?”英對我——從她有了固定的情人以后——是一點不帶敬意的。

  “看個朋友去,坐著啊,晚上等我一塊吃飯啊。

  ”聲音隨著我的腳一同出了屋門,顯著異常的纏綿幽默。

  出了街門,我的速度減縮了許多,似乎又想回去了。

  為什么英獨自來,而沒同著那個人呢?是不是應當在街門外等等,看個水落石出?未免太小氣了?焉知苓不是從門縫中窺看我呢?走吧,別鬧笑話!偏偏看見個郵差,他的制服的顏色給我些酸感。

  本來是不要去看朋友的;上哪兒去呢?走著瞧吧。

  街上不少女子,似乎今天街上沒有什么男的。

  而且今天遇見的女子都非常的美艷,雖然沒拿她們和苓比較,可是苓似乎在我心中已經沒有很分明的一個麗像,象往常那樣。

  由她們的美好便想到,我在她們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?由這個設想,心思的路線又折回到苓,她到底是佩服我呢,還是真愛我呢?佩服的愛是犧牲,無頭腦的愛是真愛,苓的是哪種?借著百貨店的玻璃照了照自己,也還看不出十分不得女子的心的地方。

  英老管我叫共產黨,也許我的胡子茬太重,也許因為我太好辯論?可是苓在結婚以前說過,她“就”是愛聽我說話。

  也許現在她的耳朵與從前不同了?說不定。

  該回去了,隔著鋪戶的窗子看看里面的鐘,然后拿出自己的表,這樣似乎既占了點便宜,又可以多銷磨半分來的時間;不過只走了半點多鐘。

  不好就回家,這么短的時間不象去看朋友;君子人總得把謊話作圓到了。

  對面來了個人,好象特別挑選了我來問路;我臉上必定有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,似乎值得自傲。

  “到萬字巷去是往那么走?”他向前指著。

  “一點也不錯,”笑著,總得把臉上那點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作足。

  “湊巧您也許知道萬字巷里可有一家姓李的,姊妹倆?”臉上那點剛作足的特點又打了很大的折扣!“是這小子!”心里說。

  然后向他:“可就是,我也在那兒住家。

  姊妹倆,怪好看,摩登,男朋友很多?”

  那小子的臉上似乎沒了日光。

  “嘔”了幾聲。

  我心里比吃酸辣湯還要痛快,手心上居然見了汗。

  “您能不能替我給她們捎個信?”

  “不費事,正順手。

  ”

  “您大概常和她們見面?”

  “豈敢,天天看見她們;好出風頭,她們。

  ”笑著我自己的那個“豈敢”。

  “原先她們并不住在萬字巷,記得我給她們一封信,寫的不是萬字巷,是什么街?”

  “大佛寺街,誰都知道她們的歷史,她們搬家都在報紙本地新聞欄里登三號字。

  ”

  “嘔!”他這個“嘔”有點象牛閉住了氣。

  “那么,請您就給捎個口信吧,告訴她們我不再想見她們了——”“正好!”我心里說。

  “我不必告訴您我的姓名,您一提我的樣子她們自會明白。

  謝謝!”

  “好說!我一定把信帶到!”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。

  那小子帶著五百多斤的怒氣向后轉。

  我往家里走——不是走,是飛。

  到了家中。

  勝利使我把嫉妒從心里鏟凈,只是快樂,樂得幾乎錯吻小姨。

  但是街上那一幕還在心中消化著,暫且悶她們一會兒。

  “他怎還不來?”英低聲問苓。

  我假裝沒聽見。

  心里說,“他不想再見你們!”

  苓在屋中轉開了磨,時時用眼偷著撩我一下;我假裝寫信。

  “你告訴他是這里,不是——”苓低聲的問。

  “是這里,”英似乎也很關切,“我怕他去見伯母,所以寫信說咱倆都住在這里。

  也沒告訴他你已結了婚。

  ”我心中笑得起了泡。

  “你始終也沒看見他?”

  “你知道他最怕婦女,尤其是怕見結過婚的婦女。

  ”我的耳朵似乎要驚。

  “他一晃兒走了八年了,一聽說他來我直歡喜得象個小鳥,”苓說。

  我憋不住了“誰?”

  “我們舅舅家的大哥!由家里逃走八年了!他待一會兒也許就來,他來的時候你可得藏起去,他最不喜歡見親戚!”“為什么早不告訴我?”我的聲音有點發顫。

  “你不是看朋友去了嗎?誰知道你這么快就回來。

  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,你光景是不會相信么;臭男人們,臟心眼多著呢!”

  她們的表哥始終沒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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